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四十四章

關燈
韓婉婷記得她在美國念書的時候,系主任曾經用極為認真的口氣告訴在座的每一個學生,他說,在采訪特殊課題中的對象時,平時常用的那套方法就要摒棄。因為他們並不是普通人,不可能輕易將真心話告訴你。想要從別人的嘴裏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聽見一些外人不可能聽見的內幕,寫下能抓住人心的紀實文章,不是光憑一張記者證,光靠在大學裏的書本學習,光靠一張能言善辯、能把萬物說得天花亂墜的嘴巴就能夠做到的。只有真正的融入你想要采訪的團體,融入他們的生活,與他們同甘共苦,用自己的真誠與堅持去打動他們,用時間來向他們證明你的心意。贏得他們的信任。那麽,無論你想要寫什麽,采訪誰,最後都能夠成功。

系主任說的那些話,她都牢牢的記在心裏,成為她後來無論是實習、寫畢業論文,還是回到上海後參與采訪與寫作的每一條新聞,她都將這些話作為工作中的一把標尺,認真的照做。這就是為什麽無論她選擇什麽樣艱難危險的課題,最後都能被她成功的完成的最大原因。

所以,當下這般情景,她也一如既往的遵循了這個原則,並沒有立刻一板一眼的掏出記者證,一本正經的跑去本就忙碌而繁亂的宅子裏,平白的給裏面的人添亂,而是藏起了所有能夠代表記者身份的東西,徑直跑去了醫療救護隊,要求加入其中,與他們一起參與救治傷員的工作。

原本救護隊的人手就因為從前線不斷運送下來的傷員驟然增多而嚴重不足,救護隊長正為越來越緊張的人手發愁,現在突然跑來一個年輕的姑娘說要加入,自然喜出望外。隊長粗略的一打聽姑娘的學歷背景,聽說已經念完了高中,還曾經在學校裏當過幾年的衛生隊小隊長,更是高興的直搓手,當下二話沒說,便讓人給了她一套充當工作服的簡陋的白布圍兜,收下她成為了醫療救護隊的一名護士,開始了她“救死扶傷”的新歷程。

韓婉婷從小的生活環境優越而舒適,長大後又在充斥著各種富貴人家孩子的學校裏念書,即是後來回到美國,在著名的常青藤學府裏學習,身邊的同學裏,真正出身貧苦的人也並不多。可以說,在她的印象中,貧窮與落後的概念僅存在於書本,或者僅僅是她這大半年來在各地采訪時所看到的那些窮苦農村百姓的模樣,並不十分具象,應該說,很平面,並不深入。

在美國的實習期間,她為了更深入的了解采訪對象,也曾做過不少工作:售貨員、文職小姐、推銷人員、電臺播音員、清潔工、還有牙醫護士。但是,她從沒有涉足過醫療界,嚴格來說,她沒有真正的從事過護士工作。對於所謂護士要做的工作,在她頭腦中,還僅停留在牙醫護士的工作範圍之內,再早些,也不過是大學時在系的醫務室裏當過一個學期的實習醫生。在她的印象之中,護士只不過是給醫生打打下手,替病人換藥、換衣、梳洗。她很自信,以她的天資,即使不會,也可以很快的學會上手。

但是,當她真正開始接觸到在戰地後方醫院裏一個護士需要做的工作時,才赫然發現,原來自己的觀念是那樣的狹隘,原來自己把很多事情都想的太簡單了,原來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意想之中。因為,這是一份相當辛苦而且艱難的工作,絕對不會比當一名記者來得輕松。

讓她首先感到觸目驚心的是,戰時中國缺醫少藥的情況已經嚴重到她無法想象的地步。醫療隊的醫療用品除了用量極少的麻醉針劑與消炎用的藥粉外,幾乎再沒有多少像樣的醫療用品,連幹凈的酒精棉球與紗布都是使用控制極為嚴格的“奢侈品”。以前她在上海醫院裏看到的最常見的醫療器械與最基本配備的常用藥,在這裏,杳無蹤跡。不要說裝藥品的藥箱了,就連用來給傷員截肢而使用的工具都不是經過消毒的醫用鋸子,而是普通農家裏尋來的銹跡斑斑的大鋸!

她看到這裏的每一個士兵身上幾乎都飽受著疾病與傷患的折磨,送來的傷員裏,除了在第一線打仗受傷的,還有因為軍隊中傳染病肆虐而染病的患者。瘧疾成為了軍隊中非戰減員、奪去年輕生命的頭號殺手,但是,感染的士兵們卻得不到足夠的藥去治療。因為治療瘧疾的特效藥金雞納霜在中國嚴重缺貨,而醫生們手頭僅有的一些金雞納霜也都用在了治療較高級別的軍官身上,大量可憐的普通士兵是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得到醫治的。士兵們只能忍受著病痛的折磨,以自己身體的抵抗力與病魔抗爭。

如果說缺醫少藥的情況嚴重到讓她感到難以置信的話,那麽,收她成為護士的救護隊隊長,居然是這個醫療隊裏唯一一個正式的來自大城市醫院的外科醫生這樣的信息更是讓她感到震驚不已。救護隊隊長苦笑著告訴她,一個從醫科大學畢業的醫生,花費了六七年的時間念書,學有所成之後,是很少有人會願意放著後方安穩的好日子不過,來到前線幹這些又苦又累又危險又沒有高薪水可拿的苦差事。

所以,救護隊的招募並不順利,甚至在很多城市裏根本招不到一個像樣的外科醫生。在這裏,能夠做外科手術的人只有他一個,現在,他每天基本上除了睡覺吃飯和上廁所外,全部都在做手術,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照看和關心其他傷情稍輕的傷員,醫療人手嚴重短缺與緊張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

救護隊隊長剛剛與她說完這句話,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喝上一口水,就又被人給匆匆叫走了。看著隊長那疲憊到已經開始佝僂著的背影,她忍不住在人群中搜索其他救護隊隊員的身影。她看到的還是一張張同樣疲憊的臉,看到的還是他們在馬不停蹄的盡心盡力的照顧著傷員們,換藥、送水、擦身、端屎把尿,毫無怨言。盡管他們並不是真正的醫生,但是,他們卻讓她的心頭感到陣陣暖意,感到由衷的敬佩。他們,是一群值得她尊敬的普通人。他們,才是世間最美好的白衣天使。

經過了最初的震驚之後,韓婉婷很快便鎮定下來,帶著對救護隊員們最崇高的敬意,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新工作”中去。每天,她看著那些飽受病痛折磨的傷病員,心頭的不忍便要多增加一分。她一再的告訴自己,要好好的對待他們,精心的照顧他們,將來一定要為這些人,為這些真心抗日的人們譜寫出一篇最好的文章,頌揚他們無私而高尚的功績。不僅僅因為他們現在是病人,更因為他們全部都是國家的英雄,最勇敢的英雄,抗日英雄。

不過,對她來說,除了盡快的掌握並熟練應用各種看護救治醫術之外,她還需要面對的,不是傷員的傷病,而是因為缺醫少藥、得不到及時的關心而無比憤怒的傷員。

對於那些為國家戰鬥而負傷的士兵們來說,最希望的是被戰友們從陣地上擡上擔架,送到後方醫院,得到及時救治。最可怕的不是死在敵人的槍口下,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無人照料的病床上,活活地在沒有藥醫治的傷痛折磨下痛苦死去。

那種淒涼與悲慘,心頭的痛與恨,將是一個健康人無法理解與體會的。受傷者無奈而淒慘的在病床上苦苦等待著、煎熬著,忍受著痛不欲生的痛楚時,他們那悲涼的呻吟與哭泣聲,也會無比沈重的感染到其他傷病員。

戰事不利,前線傷亡增多,大批受傷的士兵被送進了本就已經擁擠不堪的老宅院裏。他們被送來之後,沒有像樣的床位,沒有一個可以躺平的空間,能找到一個可以立足的地方就已經是萬幸。於是,很多後來的傷勢並不很重的人,只能胡亂的裹著看起來骯臟不堪的紗布,半倚半躺的睡在不能稱之為“床”的板上,地上,冰涼的石頭上,渾身是傷的靠在殘破的墻上、柱子上,茍延殘喘,將息等待。

他們要親眼看著自己身邊的同伴因為醫療隊的人手不足、藥品不足,得不到醫治而死去。一天天,他們看著擔架隊的人擡著曾經與他們一起浴血沙場的同袍們離開,運走,最後埋骨在連一個像樣的墓碑都沒有的地方,草草了事。他們內心的那種痛、恨、苦與怒隨著死亡人數的不斷增加而越積越多,充滿怒氣的吼叫與怒罵則成為了老宅院裏與呻吟聲一起,此起彼伏最多的聲音。

韓婉婷能夠理解他們的恐懼,能夠理解他們的憤怒,還有,這樣憤怒背後是他們內心深重的淒楚與悲憤,以及對未來、對人生,還有對國家與政府失去希望與信心的哀慟。

有一天,韓婉婷正在替一個傷了頭部的傷員換紗布,剛換好,小心的扶著傷員躺下之後,還沒等她想喘口氣伸直腰,就聽身後傳來一聲聲連續不斷的巨大而可怕的聲音,驚得她連忙回頭去看。

待她定睛一看,就見一個雙腿受傷的士兵,坐在木板床上,一手撐著自己的身體,一手拿著用木頭制作的簡易拐杖,如瘋了一般死命的在空中揮舞,沒頭蒼蠅一樣的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一些上前想要奪去他拐杖的人都被他打到。於是,先後幾人無辜受傷之後,再也沒有人敢於上前,只能無奈的看著他發瘋似的大喊大叫。最後,靜靜地看著他自殘一般的將木頭拐杖拼命的朝著自己腿上用力的敲擊。原本就受傷的雙腿,很快就被綻出的鮮血所彌滿,看得韓婉婷心驚不已。那一刻,卻沒有人上前勸阻,仿佛都已經漠然的接受了他已經發瘋了的事實。

眼看著他腿上的傷被他打得越來越嚴重,她有些看不下去了,本想要上前勸阻,就被身旁的一個紗布裹著眼睛的傷員拉住了。那個傷員用僅剩的一只眼睛看著那個幾乎發了瘋的男人,眼睛裏沒有任何悲憫之色,而是口吻淡淡的說道:

“不要去!與其讓他每天在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中耗盡生命,倒不如就這麽求個一死,一了百了,倒也幹凈。”

“我怎麽可以置之不理?他只是傷了雙腿,醫生也沒有說他一定要截肢,為什麽這樣自暴自棄?若真想死,當初死在戰場上,豈不更加光榮?”

“你以為他現在不是這樣想的麽?他被送到這裏十幾天了,可醫生卻已經沒有消炎藥可以給他用,他腿上的傷口醫生做過簡單的處理,但是你看,又開始化膿腐爛發臭了,再這麽耗下去,想要保住性命除了截肢還有什麽其他的辦法?你看他的兩條腿,都發黑了,換做是你,你還會覺得有希望重新再走麽?”

“不管怎樣,我也不可以眼看著他這麽自殘下去!”

韓婉婷有些忿忿地甩開了那個傷員的手,快步上前,本想去好言勸慰那個近乎瘋狂的男人,卻不料從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面色兇悍的軍官,一個箭步沖在了最前端,對著那個男人舉起了手中的槍,大聲呵斥道:

“操你媽的蛋!大白天的嚎什麽!還不嫌煩是不是!趕緊給老子閉上嘴!再敢胡言亂語,擾亂軍心,信不信我一槍蹦了你!”

軍官的粗暴舉動無疑是在火上澆油,令所有在場的士兵們都感到了義憤填膺。起先他們只是默默的看著自己的同袍因為無法忍受病痛的折磨而痛苦的發洩,因為他們都能理解那種深埋於心底裏的無力感與恐懼。但是,粗暴的軍官做出這種令人心寒的動作,如同點燃了他們心中怒火的源頭,憤怒如火山爆發一樣噴薄而出,幾乎在場的所有人,所有能夠自由活動身體的人,全部都站了起來,將那個軍官包圍了起來,他們憤怒的看著他,厲聲逼著他放下手中的槍。

“你憑什麽蹦了他?他犯了什麽罪了,你要蹦了他?他是為國抗戰的勇士,光榮負傷的英雄,你憑什麽要蹦了他?誰給你的權利?你以為是排長就了不起了?”

“他為了國家,和小鬼子打仗,兩條腿都傷成這樣了,難道就不許他難過的時候喊上幾嗓子?這又礙你什麽事兒了?”

“放下槍,放下槍,我們不是你的敵人,不是小日本鬼子,你為什麽用槍口對準自己的弟兄?!同袍兄弟的情意怎麽連半分都沒有!簡直令人心寒!”

“他一個當官的,哪裏會把弟兄們的死活放在心上!他們只知道溜須拍馬,只知道一個勁的踩著我們的肩膀往上爬!”

……

懾人的氣勢與咄咄逼人的質問讓那個軍官開始心虛,但他依然沒有服軟,而是越發虛張聲勢的將槍口對準了一步步朝著他逼近的人們,一邊後退,一邊口中還大叫著:

“你們這些家夥都想要造反是不是?以下犯上,脅迫並且辱罵上峰,要受軍法處置的,最高可判死刑!你們都聽見沒有?聽見沒有?給我後退,全部都給我後退!要是再不後退,別怪我對你們不客氣!”

軍官的叫囂更加刺激到士兵們心中的痛處,他們怒視著他,厲聲責問道:

“你想要怎樣?把我們一個個都殺死麽?來呀,來呀,我看你倒是敢不敢!”

“軍法處置?不就一個死麽?我們怕什麽!在戰場上和小鬼子拼死拼活的都不怕,還會怕你軍法處置?!若真到了軍事法庭,我還要問問那些人模狗樣的法官們,我要問問他們,究竟還有沒有把我們當人看!我們拼死拼活的在前線殺敵,可死了沒人收屍,受傷了沒人救治,活著的還被你們克扣軍餉!我們當兵他媽的為了什麽,難不成就是來當炮灰,來被你們這些當官的吆五喝六的?”

“對!說得沒錯!我們在前線流血流汗,你們一個個的在後面吃香喝辣,這世道他媽的還有天理麽?我們的命賤不值錢,你們的命就是比我們金貴麽?!他被送到這裏來十幾天,沒有藥治傷,眼看著傷越來越嚴重,腿都要截了,心裏能不難過麽?他叫上幾聲,吼上幾嗓子,摔摔東西,我們都不嫌煩,又礙著你什麽事兒了?你們這些當官的做過什麽?你們關心過他麽?給他找過藥麽?替他想過辦法麽?什麽都沒做過,有什麽資格在咱們面前狠三狠四的?”

……

憤怒的人群組成了一道堅固的人墻,朝著那名軍官步步逼去。人群裏有的人傷了腿,照樣拄著拐杖一步步的朝前走著;有的人瞎了眼睛,依然裹著厚厚的紗布,站在人群之中,用僅剩的一只眼睛憤怒的瞪著軍官;還有的人肚子上的傷都沒有好透,卻頑強的強撐著病體,在同伴們的攙扶下,站在人群之中壯大聲勢;還有更多的正在恢覆中的傷員也加入了他們,與他們一起聲討軍官的無理與粗暴。

人的力量是強大的,團結起來的人的力量更是驚人。他們聚攏在一起身上發出的強大的威懾力懾人心魄,實在嚇得那個軍官臉上面無人色,面對懸殊的力量差異,他最後只能哆嗦著放下了手裏的槍,訕訕地落荒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